一九六五年正月十四傍晚，也是一年一度元宵佳节的前夜，新兵集中。每个新兵抱着新发的衣服、被褥、等日用品，来到县城旧大礼堂替换军装。来为我送行的有妈妈、哥哥、姐姐、和邻居大妈。（父亲三年前已过世）穿上军装那时我的心情很烦乱，半喜半忧。喜的是我将要成为一名光荣的解放军战士，能为保卫祖国奉献青春。忧的是就要远离家乡，远离亲人，远离从未离开过的妈妈。这时妈妈抱着一大包我替换下来的衣服，头紧紧地扎在我怀里，一句话没说。我不敢看妈妈。只觉得妈妈肩膀不停地抽动。礼堂人声嘈杂，听不清妈妈是否哽咽。后来才听到妈妈重复着说过不知多少遍的那几句话：”出门在外，没有亲人，照顾好自己”,“听领导的话”,“到了军营就来信”。这时县武装部长宣布：“新兵集合，家属退场”！妈妈突然紧紧地搂住我的脖子，在我右腮狠狠地亲了一口，久久不肯松开。我似乎预感到了什么……我的脖子里觉得热乎乎、湿漉漉的，这是妈妈湧出的泪水！邻居大妈不住的安慰妈妈：“大嫂，别这样，孩子出门保卫国家是好事……”大妈说是安慰妈妈别哭，其实她的泪水早已挂满了脸颊。她把头扭过去，有意避开我的视线，偷偷抹泪。我看的清清楚楚。这时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劝慰妈妈和邻居大妈，只是强装镇静，把湧在眼睑的泪水一遍遍偷偷擦去，一句话没说。

礼堂不大，送行的人很多，拥挤不堪。我和妈妈被人群簇拥着挤到礼堂门口了。后来就被挤散了。突然一声尖锐的哨声，带兵首长宣布：“新兵集合，在兴中操场点名！动作要快”！我随新兵队列向兴中操场吃力的跑去。边跑，边回头在送行人群中寻找妈妈。旧礼堂离兴中操场还有一段距离，出了礼堂，灯光没了。那年代县城街道没有路灯，今年的这个夜比往年似乎要黑些。街道是坑坑洼洼的土路，砖头石块还跘脚。上午刚下了半天雪，不大，滑滑雪。月亮躲在厚厚的云层里不肯露脸，夜阴沉朦胧，两三步远就认不出谁是谁。即使妈妈在我跟前，不作声是很难认出的。我没寻到妈妈！

新兵前面慢步跑，家属后面快步追。刚到操场，就开始点名上车了。这时二十几辆敞篷大卡车同时发动，马达轰鸣，锣鼓喧天，人声鼎沸，真有雷霆万钧之势！兴中操场没有电灯。只挂一盏不很亮气灯。有几个不认识的人提着马灯在人群中来回穿梭。夜黑洞洞的，在混乱的人群中还是没找到妈妈。看，看不见，喊，不能喊。在一片嘈杂声中，仿佛听到妈妈叫我的小名，不！这是幻听。我没在意。扭头回去再要找妈妈，被带兵的人拦住了。我第一次领略了军队的纪律！

这时点到我的名字，上车！刚坐稳，车就开始发动了。我回头望去，昏暗的灯光下隐约看到，黒压压的送行人群一动不动。谁也不肯离去。妈妈在不在里面我不知道。她有关节炎。平时走路不方便，夜这么黑，她也许跌跌撞撞还在路上追赶着我！我借昏暗灯光四处打量，至终没能看到妈妈最后一面。

车动了，我哭了。不是哽咽，是嚎啕！只有这时我才能放声大哭。因为妈妈听不到了，还有汽车马达轰鸣和喧闹送行锣鼓声的掩盖！

车子加速了，回头再朝送行的人群望去，夜如鸦色，远处什么也看不清了。唯有沿公路两旁的人家大门口提前挂起迎接元宵的大红灯笼一盏一盏又一盏闪电般消逝在我们身后；耳边嗖嗖掠过刺骨的寒风，还有汽车疾驰的隆隆声和渐渐远去的送行锣鼓并夹杂着零星的爆竹声………

汽车飞驰，离家和妈妈越来越远了。尽管什么也听不到看不见了，我还是不肯回头，依依不舍的一直朝家的方向望去……我用冰冷的衣袖不停地擦着止不住的泪水，心里呼喊着：妈妈，你还在追赶我吗？天冷，夜黑，别冻着，回去吧，再见了！

万万没想到这次和妈妈就此分别，竟成永别！

从此再没有听到妈妈温暖亲昵的呼唤，没看到妈妈慈祥和善的面容。我当兵第五个年头妈妈走了！那时我还没有提干，当时自愿兵满五年才能探家。还有一个多月我就可以见到妈妈了。可妈妈走的如此匆忙！没等到见上我一面就走了。后来姐姐和我说，妈妈临终前一定要再看看我当兵走时替换下来的衣服和我入伍后寄回家的第一张照片。她是抱着我的衣服和我的照片挣扎着呼唤着我的小名闭上眼睛的。

再看到妈妈时，她已安祥地躺在属于她自己永远安息的地方——灵柩。我们当地有一种忌讳，亲人的泪水是不能滴在死人身上的。我硬噙着泪水忍住哭泣，拽着妈妈僵硬的长满茧子的手，紧紧贴在我脸上，这时多想让妈妈如儿时再为我摖一擦委屈的泪水、暖一暖冻红的脸蛋，可再也不会了！妈妈的手冰凉冰凉，一动不动，她总是朝我慈祥地微笑。我把妈妈最后亲过我的那蜡黄的嘴唇和不愿闭合的眼睛轻轻揉拢，理了理她那稀疏的白发，双膝跪地，磕了三个响头，这才痛痛快快放声哭喊着：”妈妈——我回来了——您为什么不等等我，走的如此匆忙？妈妈——我想您！”哀恸的哭声被喧闹的鼓乐声淹没……

写在母亲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