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坤铃

深冬的夜，或许是怕冷也着急赶回家，早早就扯严了天幕。而窗外，小城的灯火似乎很享受漫长冬夜的邀请，正踱着方步慢悠悠地穿街走巷。走廊尽头，一曲葫芦丝《月光下的凤尾竹》恰在此时吹响，那婉转悠扬，又略带缠绵的旋律，飘飘渺渺淹没了思绪，却给人平添了一股莫名的暖流。站在走廊，望着东山之巅的一轮月色，心中突然无端产生夜游青岚湖的冲动。

虽然青岚湖不知去了多少次，可心中总留有些许遗憾。总想带上帐篷，一个人在青岚湖住上一夜，静静地与青岚湖对视。今夜，月色有些迷离，湖面上如一层薄纱笼罩，渐渐地，也朦胧了我的心窍，似乎幻觉也沉入时空间。眼前，我仿佛看到了，南岭幽径上的残花落叶，鸳鸯草场的萋萋芳草；看到了，小城元代城墙的断墙残垣，游少涧的行囊已空，袁左丞的大刀已折，白鹭依旧在逶迤的龙溪上空飞翔；看到了，长亭外，古道边，长裙曳地的美女，衣袂飘飘的少年，执手相看，难分难舍，而如水的中天，一弯月亮，正眷恋在文字的洇染里。

缓缓行走在树影婆娑的栈道上，小半个月亮，在如水的天上弯着，正定定地望着我。四周一片寂静，连一声悄悄的虫鸣都没有。放眼全湖，匝湖的树都在水中映着，圆融密实而又梦幻虚浮，好像比平常丰满了一些，并模糊了曲折的湖岸，一如洞开的门。此时，有了驾一叶小舟，轻移“门里”，隐约于明暗之间，与湖相亲的渴望。原以为倒影的绿与蓝，已是那样摄人心魄，谁知这浓黑更有着神秘的魅力。

湖中的月亮瘦着，就在栈道的水中，熠熠着，文火般透着微光。而湖里的星星，融于树影水波间，有些顽皮任性，仔细打量，一溜烟又躲进了湖里。即使发现了，它们也不显著，时有时无地闪烁着、悠远着，仿佛不远处村落露出的几处灯光，让人心里安定释然。在与星星对视的静默里，总能够听到心的自由跳动，它与湖的心跳似乎相互应和着，很容易让自己化在这一刻里。而这一刻，似乎就成了永远。我以为，世上最有情有义的，就是湖泊了。在这月光之下，我让心上的愁绪，与一湖的情感汇融在一起，洗涤，省思，便有了即时翔飞的轻灵。突然，脑海里冒出梭罗的一句话：“湖是大地之眼；人们注视着湖泊，就可以测量出自己天性的深浅”，那就让我在这深冬的夜晚，深情地注视它吧！

栈道旁边蛰伏着钓者，看着他们专注的神情，寒风下瑟瑟发抖的身影，也许是我不了解钓者之乐，总觉得有些不合时宜。湖面偶尔有鱼跃出，激起一圈圈涟漪，将青岚湖旖旎成诗。湖边有小车驶过，车窗的灯火也便泼洒在湖里，打破了这厚厚的静谧。回望村庄的灯影，显得有点孤单，冷风清月弹唱轻弦的孤影，绝唱着满湖的寂静。这一场突发奇想的夜游，总觉得有些猝不及防，只好任凭轻松的脚步缓慢一些，期待着前方一个可以停歇的驿站。深冬的几只夜鸟，抖动轻薄羽翅，没迹于湖边的树林里，青岚的湖水深陷季节的迷彩，不动声色而又无可自拔。望着满湖的月色，突然明白，时间一直在向前，所有的过往只不过是落在衣襟上的灰尘。

青岚流动的湖水不会结冰，自然少了北方咄咄逼人的寒气，虽然寒风依旧不甘寂寞，总会带来阵阵的寒意，时刻不忘提醒我冻疮就长在身体的末梢部位，离心脏最远的地方，那是寒冷日子里的牵念。说到冻疮，总让我想起儿时故乡的取暖方式，火盆、火笼、烧火堆，还有一种“油行挤”的游戏。眼前总晃动着向阳的墙壁站满人，个个呵气成霜。冬天的大地上到处都是寻找温暖的人。寒冷让人宁静、知足，似乎只要有薄薄的阳光就能获得满足。那些年，多少人为了追逐一丝温暖，撒开腿奔跑于城市的大街小巷，等到拽住阳光，驱逐了寒冷，回头才发现，心若没有栖息的地方，到哪里都是在流浪。

于是，这些怀揣阳光的游子陆陆续续回来了，正如国画小白不止晚餐的苟且，还有墨和宣纸的田野。他们深知没有人可以选择故乡，一如没有种子可以选择土地和季节，因此他们也不再满足一缕阳光的温暖。他们站在曾经朝夕相处的土地，手捧一把泥土，那是他们最初的模样，那是梦里飘动的青衫，那是魂牵梦萦的故土。从此，村庄有了春耕秋收的笑语，田野有了挥汗如雨的身影，屋顶有了炊烟袅袅的气息，湖中有了对影成三人的浪漫。一如今时今日的绸岭，把寒凉轻盈在过往的云烟里，把牵念温暖在掌心的纹路里，以静水流深的姿势，安然着乡村的幸福。

青岚湖今夜以别样方式，与一位多愁善感的中年男人相遇。蜿蜒的栈道沿湖边伸向远处，由于枯水期，栈道如城市的立交桥，苍白飘在青岚湖的面额上。许我在这静静的深夜，伫立栈道小亭，聆听青岚湖的呢喃。湖边有落叶正依依惜别，与悲伤的寒风并肩。湖里月色缱绻，湖面语丝缠绵。季节的手，将青岚湖美轮美奂的画轴轻轻展开，不经意便把驿动的心洞穿。时光的笔触，将青岚湖深冬的宣纸写满，迢递着字里行间的悠远宁静。随手折一枚韵脚含着清霜的书笺，发觉一笔一划全是对碧水蓝天的牵念。此刻，情愫绕指的温婉心音，一定会落在青岚湖琴弦上震颤，绿水青山承载的细语微澜，也一定会流到青岚湖中潋滟。

一直以来，十分好奇绸岭这一地名。无数次想象，一条铺满丝绸的岭，那是何等的奢华，又是何等的壮观，总给人雍容华贵之感，充满着欲说还休的羞涩，还留有那么一点文化的想象，似乎与脚下这块土地不契合。此时此刻，似乎明白了，月光朗照下的一湖绿水，何曾不是一块玲珑剔透的绸缎，那深埋于湖下的岭，也许正进入丝绸挥舞的梦境。青岚湖，在游人的眼里那是风景，而在游子的眼里那是满湖的乡愁。曾经在岭上匆匆而过的脚步，悄然化作青岚湖均匀的呼吸，曾经憧憬的绸缎飘飞意境，也已成为乡村振兴的崭新注脚。今天的绸岭，就这样在诗情画意中徐徐走来，喂饱了我们的眼目，放飞了我们的身心，熨帖了村庄的愁思。

夜已深，手中明灭烟蒂如北斗指路。微风拂过湖面，激起层层涟漪，一如慵懒的少妇，让人遐想连篇。月色游过了湖岸，将远山的线条梳理得格外清晰，冷艳的弯月，如同筷子夹在两山之间的豆荚，特别弯，也特别冰，仿若李商隐笔下“玉梯横绝月如钩”的情景。宁静是今夜青岚湖的主旋律，一派静止凝固的山林之美。风无息，叶无声，流水静无波。月光倾泻在湖里，被一针一针的缝在湖面上，如一块巨大透明的银绢。

面对此情此景，脑中冒出一个奇怪的想法，如果青岚湖有一木屋，就在这样的月夜，那该是怎样的一种情景。向南的窗户玻璃上，泊着那弯明月，在树影间影影绰绰地亮着。这样的青岚湖，最适合与书为友，窗下放一张书桌，点燃靠窗的火炉，炉上架一茶壶。手里捧着一本书，将书籍柔软的纸页柔柔地抱在怀里，那些文字就像漫天飞舞的雪花氤氲着你，书香弥漫，茶香飘逸，沁人心脾，缓缓翻动书页，在书中任意寻找一块洁净的宿营地沐浴心境，安置漂泊的灵魂，让思绪徜徉。一边闻着散发着油墨馨香的文字，一边铺开稿纸，将文字流淌在笔尖抒写内心的充盈和丰实，才能感觉只有在青岚湖，才与上帝和天堂最近。

夜已深，绸岭也已沉入梦乡，巷口传来三两声稀疏的犬吠，拉长绸岭冬夜的鼾声，月光似乎没有丝毫倦意，拽着树影飘忽着落在挡风玻璃上。沿途的路灯守护着村庄安宁的梦乡，我的内心却涌上一种缠绵。我想，不是所有的水域都能建成湖泊，正如不是所有的男人都能娶到老婆。我默默地祝福着这块土地，满心期待他们守护好这一湖碧水蓝天，以从容优雅的姿态拥抱村庄美好的未来。